捷径

    扶希颜步出剑场时，山风恰好止息，眼尾那点湿意便无借口干涸。

    她想着修士们都聚集在剑场内，无人会撞见她失仪，便悄悄抬手用帕子轻沾去跌落的泪珠，仿佛只是被日光刺得不适。

    直至彻底离开了邵景元的神识范围，扶希颜才悄然调转了御空的方向。

    她并非如请示中所言的直接回他洞府，而是打算先去自己那座许久未光顾的小洞府。

    那里虽冷清，却完完全全属于她。

    她不必再顾忌情绪起伏时的行径会被来往的仆从或医修看见、揣度，再层层汇报给邵景元。

    况且，她的洞府库房里还留着几瓶扶家私配的药膏，能敷一敷她隐隐肿热的指尖，顺带安抚疲惫的身心。

    平日扶希颜若因练琴而指头泛红磨损，都只顺从地用邵景元洞府中的医修研制的药露。

    名贵药方虽更平和镇痛，却少了一味她从小惯用的灵植夜真藤。

    那味只作芳香用途的药材，碾碎散发的气息沁入肺腑后微涩带甘，如荒漠中清润的夜露，是她在扶家闺阁内日日点焚的合香香料之一。

    可惜，邵景元并不喜这味道，她便将掺了夜真藤的香粉、丹药全数留在了自己的洞府中，只保留了气味更清淡甜净的妆品。

    扶希颜并不打算待太久，只打算敷上旧药闭目养神一会儿，便赶回邵景元的洞府。

    或许这般放松过后，她的情绪已平复如初，也不会让旁人瞧出半点异样。

    乐峰与剑场相隔几座屏障般的连绵山岳，整体风貌也从冷厉肃杀转为精巧文雅。

    亭台楼阁，芬馥堆簇，又有幽微音韵缭绕其中。

    通往乐峰内门弟子洞府区域的青石山道蜿蜒而平整，扶希颜走得极慢，试图借一步一阶的节奏，将乱糟糟的思绪压下去。

    然而，她的脑海中忽而闪过邵景元耐心指点俞让星的画面，忽而又换成他那张在石亭里拘着她惩戒的强势面孔。

    疲乏感于是再度袭来，扶希颜的步子越迈越小，终于微微气喘地停下。

    她犹豫了半晌，实在不愿耗竭气力，便循着记忆中一条僻静的捷径走去。

    日光斜照，石阶清净。

    扶希颜提着曳地的裙摆，在山林小道中放轻了脚步，敛了声息，连山风掠过草叶的流动都不曾惊扰半分。

    忽然，舒适的空寂被不远处的一声哗啦水响打破，惊散了她混沌的思绪。

    扶希颜循声望去。

    林木掩映间，有人迹罕至的小径通往一处幽潭。

    密林裁碎天光，碎金般跌落潭面，静美如幻境。

    岸边花草疏落有致，水汽氤氲，空气里隐约浮动清冽的草木香。

    在碧褐色的地苔间，长着几朵赤红薄瓣的扇状花，分明就是芝草。

    这灵植形态秀气，但除却花粉能入药，浑身是剧毒。

    因此，寻常灵兽和修士对这芝草避之不及，整个宗门也就邵景元那只爱四处觅食玩闹的霜羽鹤能照吃无误。

    扶希颜心想，说不定又是它在泡水兼偷吃灵草。

    一念及那顽皮又爱作弄她的灵禽，她紧绷的脊背竟微微松开了些。

    至少比它那阴晴难测的主人好上一丁点。

    然而，当扶希颜放出神识探查，一无所获。

    霜羽鹤的隐匿本领向来极好，若非它主动冒头，谁也发现不了。

    但扶希颜实在怕了那鹤。

    若叫它瞧见她径直路过，指不定又要飞过来叨她一口，或干脆把她甩上背，强行载去别处。

    那她的短暂独处盘算就要落空了。

    扶希颜无奈地轻叹，抬步往潭边走去。

    待扶希颜靠近几步，越过最后几株遮蔽的古树，才发现水潭另一侧的青石上坐着一道陌生身影。

    意识到入目之景为何，她的心尖更是一缩，不由地后退半步。

    只因光是侧颜，那修士的容貌就堪称动人心魄，且雌雄莫辨。

    加之祂身型高挑修长，肤色白得近乎透明，垂坠浓密的幽蓝色长发有一小半编成辫子垂搭在胸前。

    颈间与肩甲皆缀着繁复秘银链，蓝宝石坠子轻曳，衣袍层叠旖丽，部分浸入水中。

    波光偏映间，那衣料竟隐隐泛出孔雀尾羽般的璀璨华彩。

    华贵，庄严，却是与人族有别的异族威仪。

    扶希颜只在作为家主的长姐扶希夷与妖界王族来使商谈时，遥遥见识过类似的气度。

    可这里是衡玄宗腹地，怎会有这般神秘绝色的访客？

    抑或祂是素未谋面的同门，或哪位久不现身的高位长老？

    毕竟扶希颜的世界太小，太局促。

    自入宗门那日起，她便只围着邵景元一人转，除了乐峰的几位师兄姐，再没多结识几个同辈修士，更遑论知心好友。

    扶希颜迅速环顾一周，确认未见霜羽鹤的踪影，便欲退避，谨慎地行礼低声道：“弟子扶希颜，惊扰前辈清修，还望见谅。”

    话音刚落，潭中水花一溅。

    一条覆满细密蓝鳞的巨大鲛尾猛地扬起，漫天水珠中时空似扭曲了一瞬，潮湿的寒意弥漫开来。

    扶希颜下意识化出护体灵力，却因灵根亲水，竟难以抗衡这扑面而来的寒气，洇得的眼耳口鼻也如被大雾笼罩。

    遮蔽感官的威压散去后，那幻觉般的鲛尾已经化作双腿，隐入祂的华服之下。

    气氛陷入诡异的寂静。

    那修士终于转过头，幽蓝的眼眸像蒙了薄霜，无光，也无所指，却能精准感知到扶希颜的方位。

    祂的声音低磁悦耳，似某种古老的吟咏：“扶家的？怎的走到这儿来了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