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18 十八岁

    从廖明宪的地盘出来，萧逸是懵的。

    他活了十九年，从未怀疑过自己父母死因蹊跷，他一直以为，真相就是警方结案报告里所说的车祸意外。

    可是如今，廖明宪信誓旦旦地告知他，萧存与何叙姿共同策划了对他一家三口的暗杀行动，仅仅是为了保住萧存一脉的继承权。原本最应该在那场车祸里丧生的，正是萧逸本人，谁知天意弄人，偏偏只有他侥幸存活下来。

    萧逸不信，准确来说他不敢相信。

    他心思敏锐，自小便察觉出萧存与何叙姿不喜欢自己，却无从探查原因，只能在心底默默猜测，或许自己天生就不如大小姐讨喜。萧矜那样漂亮伶俐，巧舌如簧，萧家上上下下谁不喜欢她？有她在前，自己越发显得笨嘴拙舌，不受喜爱亦在情理之中。

    更何况，萧逸被收养在萧家，本质还是外人。他有着寄人篱下的高度自觉，这些年来，做每件事说每句话都尽量挑不出错处，从不主动到萧存夫妇面前碍眼，甚至从不敢喊一声舅舅舅妈。

    若说萧存想杀自己，萧逸能够想通原因，但他想不通，自己已故的母亲，萧存的亲meimei，血浓于水的血脉。萧存当真能够狠心下手？继承权当真那般重要？连亲meimei的性命都可以残忍夺走吗？

    那也未免，太令人心寒了。

    但是铁证如山，廖明宪喊来当年负责暗杀行动的何家保镖队长，汪振荣。

    当年何家倒台，汪振荣想凭借何大小姐的面子投靠萧存，谁知萧存明面收留安抚，背地里却安排杀手灭口。许是汪振荣命不该绝，九死一生逃出来，但黑道龙头要杀他，整个香港无人敢收，四面楚歌走投无路之时，遇到了从欧洲返回香港的廖明宪，遂带着这个秘密投靠了他。

    廖明宪清楚汪振荣做事算不得干净，但他心里自有一番盘算，悄悄收了汪，派他担任自己的保镖队长。七八年来，廖一直将汪的踪迹隐匿得很好，连萧存都寻觅不到分毫。或许汪振荣在萧存眼里只是个成事不足的废物，并不值得大动干戈去对付。

    时隔整整十一年，汪振荣终于在萧逸面前道出尘封的真相。

    廖明宪问萧逸：“萧大小姐天不怕地不怕，天塌下来有她老子萧存顶着。她只需要撒个娇，连道歉都不需要。但是萧逸，你有什么呢？”

    萧逸自然什么都没有，他向来是外人，即便跟在萧存手底下做事，也是见血的脏活儿，上不得台面。

    世家恩怨纷乱如麻，代代如是。萧逸见多看淡，以为自己人生轨迹便是那样，做萧存手下，做萧矜随从。他总觉得自己命不够好，也没什么野心，能够陪伴在萧矜身边，已是最大的奢望。

    但是萧存不允许，萧存亲口让他断了这个念头。

    他想过自谋出路，或许有一天，能够脱离萧家，忘掉萧矜，开启自己的人生。可如今他突然发觉，原来他的命运不该如此。

    萧逸隐隐约约记起来，原本他也曾经生活在一个幸福和美的小家庭里，原本他也曾经是被父母疼爱的小孩子。

    这段往事太过模糊，仿佛一截截断在脑海里，漂浮的游丝，此刻回想起来，一缕缕缠在心头，凉薄又虚幻。萧逸面色有些动容，眼底晦暗情绪翻涌。

    廖明宪又说：“萧存容不下你，萧家容不下你。你是入了族谱的，萧家这一代直系血脉只有你和萧矜，你是她的威胁。”

    “表少爷，原本萧家继承人的位子，应该由你来坐。”

    继承人？

    萧逸不想要什么继承人的位子。

    从记事起，他就不曾妄想过，那个位置太高太冷了。

    豪门世家一代一代，为这三个字不知死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，多少手足相残多少恩怨纷争。萧存或杀或废堂兄弟碾平继承大道，又杀亲meimei杜绝后患，萧矜杀萧存未出世的私生子，她的野心早在十六岁那年，就已经突破冰层崭露头角。

    倘若大小姐想坐继承人的位子，萧逸心甘情愿为她荡平一切障碍威胁，让她坐得轻松自在。譬如那个来不及出生的私生子，那个死掉的情妇。没有人可以成为大小姐的绊脚石。

    是的，大小姐没有杀人。

    萧逸杀的。

    大小姐想杀，大小姐容不得，那就必须杀。

    那日到达情妇公寓，入眼一片狼藉，姓罗的女人倒在地上，根本不是萧矜所说的撞晕了，地上一大滩鲜血，脖子上勒紧的束线带……

    萧逸当即反应过来，大小姐根本不是来谈判，大小姐带着杀心而来。

    一股寒意霎时爬上他的后背，他想，大小姐派他上来，定然不止拿回血玉那样简单。

    萧逸不动声色地走到女人身旁，俯下身去拾她手里攥着的血玉，原本应该断气的女人却突然有了动静，带血的手指猛地抓住他的裤腿，像抓一根救命稻草，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。

    原来还没死。

    萧矜力气小，估计只是将她勒晕过去了。

    束线带死死卡在女人脖子上，仅容一点微薄的空气通过，她被勒得目眦欲裂，喉咙深处艰难地窜出气流声，嘶嘶作响。

    “……救我……救我……”

    这是萧逸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濒死的同类，但是想象中恐惧或是惊慌的情绪却并未莅临。

    他岿然而镇定，慢慢蹲下来，面无表情又略有好奇地盯着这个女人的脸瞧。女人濒死的眼底重新燃起希望的火苗，她竭力朝萧逸做口型：“……萧矜。”

    萧逸依旧只是盯着她，不说话，女人急起来，抓起他的裤腿摇晃起来：“是萧矜……”

    “萧矜要杀我……萧存！告诉萧存……”

    萧逸这才慢慢地，朝她展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。

    “知道了。”

    然后他伸出手，仿佛即将拉她起身的模样，女人脸上溢出欣喜之色。但紧接着，萧逸的手却转了方向，掰开了她紧紧揪住自己裤腿的手指，一点点将血玉抽了出来。

    女人眼底的光，瞬间被恐惧的阴霾笼罩。

    还未等她作出反应，萧逸双手已经掰住她的头颅，嘎嘣一声，干脆利落地拧断了她的脖子。

    你知道人类什么时候的模样最为赏心悦目吗？是即将杀死他们的时候，看着他们眼底的光一点点熄灭，感受着生命体征在自己手掌里一点点流逝。

    最终只剩下一具面色灰败的尸体。

    生杀予夺的感觉，实在是，太美妙了。

    确认真正死了，萧逸剪开束线带，包裹好大小姐的血玉，开始布置爆炸现场。尸体僵在他脚边，血一点点凉透。

    任何威胁到大小姐地位的东西，都不可以存在。

    轮渡回港岛的时候，萧矜向他讨要血玉，萧逸想起来，上面还沾着血。这些脏血怎么能沾到大小姐手上呢？不能。

    萧逸将血玉捏在指间，仔仔细细地擦拭干净后才舍得递还给萧矜。

    真好，他的大小姐还是干干净净的，手里不曾沾过一滴血。

    虽然她还不知道。

    血玉归还过去，萧逸没忍住，低下头，趁机虔诚地吻过大小姐的掌心。他吻的姿态太虔诚太温柔，几乎像信徒在膜拜他易碎的神。

    萧矜没忍心推开他，任由他的舌尖放肆。这好似一道无声嘉赏，令萧逸的吻落得愈发密集愈发热切，舌尖一遍遍细致舔舐过她掌心的纹路。

    萧矜这双手只能被他弄脏。

    被他的血，他的jingye。

    萧逸抬眼，眼神里藏着一条小狗，殷切渴望地朝萧矜晃尾巴，试图从她秾丽眉眼间讨一句夸赏。

    你不必脏手。

    你面临的所有威胁，我都可以帮你处置。

    时至如今，萧逸再度回想起那日傍晚，自己面对萧矜时，心头抑制不住涌起的忠诚与讨好，只觉得荒诞。

    从小到大，他都在讨好她，讨好她，成了他的本能。

    可是萧家没把他当人看。

    他只想拥有一个和睦的家庭，好好长大，挣一份自己的事业。这样微薄的愿景，萧家毁掉了，何叙姿毁掉了，萧存毁掉了。

    他的天，是被萧存踩塌的。

    萧逸又想起码头那晚，萧存是怎么敢，怎么敢，那样理所应当，那样若无其事，让他想都不要想大小姐。

    提起大小姐，大小姐……

    萧逸一直记得，与萧矜此生第一次相见，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——你真倒霉。

    如果他不知道真相，他可以一直自认倒霉。